等你的21年
2012年6月23日,首都機場候機大廳。胡勇趴在背包上沉沉入睡,坐在一旁的胡尚明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著兒子。
他總是害怕一眼看不到,兒子又會像21年前一樣,從自己的身邊消失……
一轉(zhuǎn)眼,兒子遍尋不見
胡尚明一輩子都忘不了1991年的那一天。天很冷,5歲的兒子胡勇穿著黃色羽絨服,在自家水果攤前玩耍。下午3點,愛人離開攤位取貨,他招呼了幾個顧客。等他給客人找好零錢回頭尋找兒子時,胡勇已經(jīng)不見蹤影。剛開始,胡尚明以為調(diào)皮的兒子躲起來了,但遍尋不見,他才意識到出事了。
胡尚明的老家在四川廣安,為了能給孩子更好的生活,夫婦倆常年在外打工。胡勇自出生后就由爺爺奶奶照看。爺爺去世后,沉浸在悲傷中的奶奶再也無力照顧孫子,胡尚明才將他接到重慶。
胡勇每天都跟著爸爸媽媽練攤兒,他很乖,基本不離開大人的視線。可是這一次,胡尚明喊破了嗓子也沒有得到兒子的回應。他急忙報了警。
此時,胡勇正被人帶著離開沙坪壩。騙走胡勇的是同在石門大橋附近賣水果的張永紅。他趁胡尚明夫婦不注意,用一根甘蔗將胡勇騙走。將孩子交給一名同伙后,他又返回去繼續(xù)做生意,整個過程不超過5分鐘。
被拐走的過程,是胡勇模糊的童年記憶中印象最深的部分。他記得自己被張永紅交給同伙后沒走多遠,又被交給了另一個男人。那個男人將他塞進一輛面包車,帶著他走了很久,他一哭鬧,那個人就打他。車子最終停在一個沒有燈的倉庫前,里面一片漆黑。
這一關就是15天,除了送飯的,胡勇再見不到其他任何人。之后,他被帶著見了好幾個買主。當他最終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來到福建時,已經(jīng)不做任何反抗了,不哭鬧,不頂嘴,給什么吃什么——5歲的他,已經(jīng)在黑暗和恐懼中選擇了屈服。
胡勇被轉(zhuǎn)賣給當?shù)氐娜素溩?。因為年齡偏大,胡勇并不受歡迎。多次被拒絕后,龍巖市長汀縣大坑村的養(yǎng)父母將他買了下來。
像獵人一樣蹲守
幾個月過去,依然沒有找到兒子的任何線索,胡尚明開始懷疑和自己相熟的人。胡勇剛來重慶不久,只有賣水果的張永紅喜歡逗他玩,而胡勇也很喜歡這個幽默的叔叔。但這種懷疑沒有確鑿的證據(jù)。
事發(fā)后4個月,張永紅的侄女告訴胡尚明,她的同鄉(xiāng)唐勇曾在幾個月之前帶了一個重慶孩子回家。知道胡尚明正在找兒子,她還提供了唐勇家的地址。
胡尚明第二天就叫上4個親戚追了過去。唐勇家就在與武勝縣相鄰的岳池縣,胡尚明很容易就找到了唐勇家。看到急紅眼的胡尚明,唐勇起初矢口否認,但見胡尚明隨時可能暴打自己,他謊稱孩子是被張永紅拐賣的,不關自己的事。
尋子心切的胡尚明急忙回重慶聯(lián)系警方抓捕張永紅,但張永紅表示孩子賣給了唐勇,至于唐勇又將孩子賣到了哪里,他也不知道。等胡尚明跟著警方返回岳池縣時,唐勇早已不見蹤影。
胡尚明選擇了像獵人一樣蹲守。
1992年至2012年,每年春節(jié)前一周,他都會跑到岳池縣,在唐勇家附近蹲守。他堅定地認為,只要抓到唐勇,就一定可以找到兒子。起初幾年,胡尚明還能見到唐勇的妻子。后來,連唐勇的妻子也消失了。
蹲守的同時,胡尚明也追蹤著有關唐勇和兒子的一切信息。
1999年,聽說唐勇正在河南鄭州打工,他第二天就趕了過去。
2000年,得知安徽一個被拐賣孩子的特征與自己的兒子相似,他次日就買機票趕到當?shù)亍?/p>
2009年,胡尚明聽人說唐勇在烏魯木齊,但家里的積蓄都已花完,他已沒有能力去尋找了……
2012年春節(jié)前,胡尚明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再次來到岳池縣,卻只看到唐勇家已經(jīng)坍塌的瓦房,以及房子周邊那些荒蕪的雜草。
彼此尋找
在胡尚明為兒子堅守的那些年,胡勇也慢慢長大成人。
剛到大坑村時,這個操著四川口音的孩子非常引人注目,他的情緒極不穩(wěn)定,時刻可能踢打、抓咬生人。那15天的倉庫生活,讓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。
因為聽不懂閩南語,一直到7歲,胡勇與養(yǎng)父母都沒有什么交流。那時候,他痛恨身邊的一切,恨拐賣自己的人,恨養(yǎng)父母,恨比他幸福的孩子。暴躁時,他會拼命摔家里的東西。養(yǎng)父母選擇了默默忍受,直到有一天,胡勇喝了農(nóng)藥,他真的不想活了。
養(yǎng)父發(fā)現(xiàn)他中毒后心急如焚。最近的醫(yī)院離家也有8公里的山路,家中沒有交通工具,養(yǎng)父抱著胡勇挨家挨戶地求告,才雇到了一輛摩托車把他送到南山鎮(zhèn)醫(yī)院??吹胶滦褋恚B(yǎng)父母喜極而泣,那眼淚如一縷溫暖的陽光,照亮了胡勇陰霾密布的天空。
從那以后,胡勇開始覺得養(yǎng)父母和人販子并不是一伙的,也不再故意惹他們生氣。但真正把馬家夫婦當成父母看待,是在他12歲那年。因為上學晚,胡勇直到12歲還沒小學畢業(yè)。那年,他偷偷爬上一輛貨車,幻想著跑出這片大山。被司機發(fā)現(xiàn)后,他慌不擇路地跳下了還在行駛的貨車,一頭撞到了石頭上……
醒來的時候,胡勇已經(jīng)躺在醫(yī)院里,旁邊守候著焦急的養(yǎng)父母。為了救自己,他們再次花光了所有的積蓄。從那時開始,胡勇知道養(yǎng)父母是把自己當做親生兒子的。
盡管胡勇真正接受了養(yǎng)父母,但依然沒有放棄尋找親生父母的念頭。這一點,胡勇的養(yǎng)父很明白,因為他自己當年也是被賣到這里的。所以,當14歲的胡勇再次提出想尋找親生父母時,養(yǎng)父母沒有阻攔,養(yǎng)父還陪著胡勇到當?shù)嘏沙鏊隽搜獦硬杉?。因為公安部當時還沒有建立全國走失人口的DNA信息數(shù)據(jù)庫,第一次尋親的結(jié)果石沉大海。
小學畢業(yè)后,胡勇前往廈門一所廚師學校學習。2001年,他到廈門英才學校讀中專,學習銑床機加工。2005年畢業(yè)時,胡勇已經(jīng)掌握了幾門謀生的手藝,從此開始自立。在辦理身份證時,他沒有用養(yǎng)父母給自己取的名字,而是自作主張地改為“馬勇禎”。
2009年,在朋友的建議下,胡勇署名“小龍”,在網(wǎng)上發(fā)了尋親帖:“我大概離開父母20年,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叫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,我是爸媽在公路邊賣葡萄時丟失的。我大概記得我家的房子門口有很多橘子樹,還有梯田,房子后面有一條小路通往集市。我還有一個妹妹……”之后,胡勇得知“全國公安機關查找被拐賣/失蹤兒童DNA數(shù)據(jù)庫”建立,又采集了血樣申請DNA錄入。
最先關注到胡勇的尋親信息的,是被稱為“中國尋人第一人”的沈浩。他決意為胡勇尋找親生父母,并從他的描述中,推測他家應該在四川、湖南和貴州一帶。
2010年,第二版尋親撲克印發(fā),胡勇的信息被制作成了“方片5”,并于3月28日在重慶沙坪壩綠色廣場上免費派發(fā)了1000套。不巧的是,胡尚明那幾天正好出門未歸。
就在胡勇發(fā)帖的前幾天,在女兒胡萍的建議下,胡尚明也在尋親網(wǎng)站“寶貝回家”登記了兒子的信息。
父子倆的尋親帖引起了“寶貝回家”論壇志愿者“南通云兒”的關注,她將兩份信息聯(lián)系到了一起,并嘗試聯(lián)系胡勇,但胡勇已經(jīng)更換了手機號碼。同樣是2009年,胡尚明也前往重慶公安機關,將自己的DNA做了備案。
此時的胡尚明夫婦已沒有能力再像前幾年那樣奔波尋覓。胡萍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,小兒子還在讀書,處處捉襟見肘。
那時,家里有親戚在深圳開超市,幾次邀請胡尚明過去,他都沒有答應。他怕自己去了深圳,會遠離兒子的消息。最終,他留在沙坪壩,在當年胡勇被拐走的地方開了一間麻將館,慘淡經(jīng)營。
胡勇當年被拐走的地方是一條巷子,此時早已拓寬成街道。后來沙坪壩老城區(qū)拆遷改造,胡尚明四處籌款,只為買到這里的房子,好離兒子近一點——他怕哪天兒子真的回來了,卻因為街道變了樣而不認識。21年來,他只要在家,每天都要在這條街上來來回回地走,翹首期盼兒子的身影……
遲到21年的擁抱
父子倆錯失了兩次相見的機會,他們的尋親信息卻在網(wǎng)絡上發(fā)酵。2012年春節(jié)后,廈門市刑偵支隊的民警林國春發(fā)現(xiàn)了胡勇的尋親帖。他花了兩個月時間聯(lián)系上胡勇,確認了被拐賣的事實。此時,胡勇已經(jīng)在天津工作了。
一天,剛剛忙了一夜,還沒來得及休息的胡尚明接到了沙坪壩派出所打來的電話:“你的兒子可能找到了……”那一刻,胡尚明如墜夢里。接下來的3天,他通宵達旦地等待,那是他這輩子最坐立不安的時候。直至接到警方讓他去廈門的通知,他才確定兒子真的要回來了。
6月2日,父子倆分頭飛抵廈門,等待DNA的進一步確認。次日凌晨,民警連夜再次比對DNA鑒定結(jié)果,確認胡勇就是胡尚明的親生兒子。
見面的地點安排在會議室。10點多,會議室外的走廊走過來幾個人,27歲的胡勇夾在其中。陪著父親一起等待的胡萍看到人影,探出頭去想看看哥哥的模樣。胡尚明也跟著站起來,望向會議室的大門。
胡勇一踏進門,正好迎上父親的目光,他有點驚訝,有點不安,又有點惶恐。父子倆在相距兩米左右的地方站住,眼神探向?qū)Ψ?,努力搜尋著彼此的相似度:一樣的身高,一樣深邃漂亮的雙眼皮,一樣高高的額頭……不安的眼神終于轉(zhuǎn)憂為喜。
這個場景有點不真實。幾天前警察告訴胡勇找到了他父親時,他還以為是騙子。但很快他相信了——父親通過警方匯了3000元錢給他,讓他坐飛機趕到廈門,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感知到來自親生父親的溫暖。
“哥……”見面的沉默被妹妹的四川方言打破。20多年了,這是她第一次叫哥。父子倆先是慢慢靠近,然后緊緊相擁。這個等待了21年的擁抱,有點陌生,卻如此踏實。自稱一輩子沒有落過淚的胡尚明,那一刻淚水滂沱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