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居易諷諭詩的語言分析

【內(nèi)容提要】
白居易的諷諭詩與其創(chuàng)作目的和風(fēng)格要求相適應(yīng)，使用了大量典故（事典）和書面成語（語典），盡管其中大部分都不生僻，但也有被后人誤解之例。此外，諷諭詩使用口語詞的情況在整個唐詩中也不算突出。白詩的淺切易懂并非來自它的口語化或近俗，而是由于它題旨清楚、合于書面語規(guī)范和言事真切。宋人“俗”的評語模糊了白詩的實際面貌。

【關(guān)鍵詞】 諷諭詩 用典 口語詞 淺切 俗

白居易詩一向被稱為“淺切”（李肇《國史補》卷下）、“俗”（蘇軾《祭柳子玉文》，《東坡前集》卷三五），甚至有“老嫗?zāi)芙?rdquo;之說（惠洪《冷齋夜話》）。這些評論和傳說都是就白詩的整體印象而言，而且有夸大貶斥之意。“老嫗?zāi)芙?rdquo;更明顯出于宋人臆造，與白詩的實際情況完全不符。白詩按照作者本人所劃分的類別，其語言運用和風(fēng)格也存在著一定區(qū)別。其中，在語言斟酌上用力最多的，當(dāng)屬諷諭詩和長篇排律（當(dāng)然，與白居易的藝術(shù)天性更為吻合、寫得最為優(yōu)美的應(yīng)該是《長恨歌》、《琵琶行》等長篇歌行）；寫得比較隨意的，則是閑適詩和其他律體詩。
諷諭詩按詩體原分為兩部分：“古調(diào)詩五言”和“新樂府雜言”，被作者本人分別編入《白氏文集》的卷一、二和卷三、四（1）。諷諭詩被作者視同諫章，“上以廣宸聰，副憂勤，次以酬恩獎，塞言責(zé)”（白居易《與元九書》，《白居易集》卷四五），其直接言說對象為君主和整個官僚階層，由作者賦予了這樣嚴(yán)肅的意義，在語言運用上當(dāng)然不可能十分隨意；除了體現(xiàn)作者的言責(zé)和思想外，還必須能夠體現(xiàn)合于作者詞臣身份的遠(yuǎn)高于一般水平的文學(xué)修養(yǎng)，在文采上至少不能輸于其他文人詩作或章奏表狀，此外還要合于官場交際和政治話語的規(guī)范 （2）。只有這樣，才能達(dá)到它的政治和文學(xué)效果。
一 諷諭詩的用典
白居易在《新樂府序》中對語言運用提出過明確要求：“其辭質(zhì)而徑，欲見之者易諭也。其言直而切，欲聞之者深誡也。”《新樂府序》全篇其實都是言必有據(jù)，這里提出的質(zhì)、徑、直、切四條標(biāo)準(zhǔn)都有來歷，其涵義與所謂“俚俗”絕不相同?！盾髯?bull;性惡》稱：“少言則徑而省。”《論衡•正說》有所謂“徑直之文”。《漢書•司馬遷傳》稱司馬遷有良史之才，“辯而不華，質(zhì)而不俚”（3）?！段男牡颀?bull;明詩》稱古詩“直而不野”，“怊悵切情”，《體性》贊賞“辭直義暢，切理厭心”，《比興》謂“比興雖繁，以切至為貴”。根據(jù)以上典據(jù)，可知“質(zhì)”的意思是質(zhì)實、真實，“徑”的意思是不費言、不迂曲，“直”的意思是坦直真率，“ 切”的意思是表達(dá)（包括運用比興等手法）真切易曉。這四條標(biāo)準(zhǔn)都是就文人創(chuàng)作傳統(tǒng)而言，并且以某些經(jīng)典作品為典范。它所排斥的，僅僅是文人創(chuàng)作傳統(tǒng)中的另一類華麗、空洞、繁縟、迂曲的風(fēng)格；不但不排斥典雅莊重的風(fēng)格，相反，恰恰要以它的方式努力達(dá)到這一風(fēng)格。此外還應(yīng)注意，《新樂府序》所言還不能涵括諷諭詩中的另兩卷五言古詩，五言古詩中由于包含大量興寄體作品，其風(fēng)格當(dāng)然更顯得古雅典重。
這種風(fēng)格要求直接體現(xiàn)在諷諭詩的修辭和語言選擇上。與人們可能有的“俗”的印象相反，諷諭詩中大量使用了來自經(jīng)、史、子及前代詩文的典故和書面成語。有些作品為追求特定效果，幾乎句句有經(jīng)典來歷，如《賀雨》。當(dāng)然，《新樂府》中也有少數(shù)作品幾乎不使用典故，如《賣炭翁》、《陰山道》、《紫毫筆》。但這樣的作品數(shù)量極少，不能代表諷諭詩的總體情況。以下是對諷諭詩中五言古詩與新樂府雜言兩類作品使用典故（事典）和書面成語（語典）情況的統(tǒng)計結(jié)果：
五言古詩，共122篇2894句。使用典故或引用經(jīng)典完整思想的，為177例；其中《左傳》9例，《論語》9例，《莊子》5例，《戰(zhàn)國策》5例，《禮記》15例，《史記》32例，《漢書》16例，《晉書》7例（其他略）。下面給出《左傳》的用例：
《雜興三首》：楚王多內(nèi)寵。（昭七）吳王心日侈。（哀元）伍員諫已死。（哀十一）《贈樊著作》：雖有良史才。（宣二）《感鶴》：況乘大夫軒。（閔二）《贈內(nèi)》：冀缺一農(nóng)夫。（僖三十三）《寄唐生》：功高虞人箴。（襄四）《寓意詩五首》：白水指為盟。（僖二十四）《答桐花》：雄雞自斷尾。（昭二十二）使用其他書面成語的，約930例（4）；其中《詩經(jīng)》77例，《尚書》25例，《周易》23例，《禮記》37例，《左傳》40例，《論語》29例，《老子》15 例，《莊子》29例，《楚辭》29例，《史記》39例，《漢書》35例，漢代文（賦）約40例，古詩20例，六朝詩約140例，六朝文（賦）約90例（其他略）。下面也給出《左傳》的用例：
《賀雨》：遂下罪己詔。（莊十一：禹湯罪己。）慈和與儉恭。（昭二十八：慈和遍服曰順。）已責(zé)寬三農(nóng)。（成二：乃大戶，已責(zé)。）皇天與后土。（僖十五：君履后土而戴皇天。）《讀張籍古樂府》：言者志之苗，行者文之根。（僖二十四：言，身之文也。）《兇宅》：一興八百年。（宣三：卜世三十，卜年七百。）《題海圖屏風(fēng)》：鯨鯢得其便。（宣十二：取其鯨鯢而封之。）《月燈閣避暑》：無如出塵囂。（昭三：湫隘囂塵。）《哭劉敦質(zhì)》：如何天不吊。（哀十六：旻天不吊。）《雜興三首》：楚王多內(nèi)寵。（閔二：內(nèi)寵并后。）奸邪得藉手。（襄十一：茍有以藉手。）《折劍頭》：疑是斬鯨鯢。（宣十二：取其鯨鯢而封之。）《感鶴》：委質(zhì)小池內(nèi)。（僖二十三：策名委質(zhì)。）《悲哉行》：身不擐戎衣。（成十三：文公躬擐甲胄。）《紫藤》：又如妖婦人，綢繆蠱其夫。（昭元：是謂近女室，疾如蠱。）《采地黃者》：持以易糇糧。（宣十一：具糇糧。）《薛中丞》：再使秉王度。（昭十二：思我王度。）《夏旱》：憫然望歲者。（昭三十二：閔閔焉如農(nóng)夫之望歲。）《丘中有一士》：每選隙地居。（哀十二：宋鄭之間有隙地焉。）《寄隱者》：當(dāng)國握樞務(wù)。（襄十九：鄭人使子展當(dāng)國。）《大水》：自覓錐刀利。（昭六：錐刀之末，將盡爭之。）《續(xù)古詩十首》：晝居不逾閾。（僖二十二：見兄弟不逾閾。）不察心無瑕。（閔元：心茍無瑕。）上有和鳴雁。（莊二十二：和鳴鏘鏘。）《重賦》：浚我以求寵。（襄二十四：謂子浚我以生乎？）《不致仕》：年高須告老。（襄七：晉韓獻子告老。）《買花》：上張幄幕庇。（昭十：私具幄幕。）《贈友五首》：由茲六氣順。（昭元：天有六氣。）待君佐邦柄。（哀十七：國子實執(zhí)齊柄。）待君秉利權(quán)。（襄二十三：既有利權(quán)，又執(zhí)民柄。）寬猛政不一。（昭二十：政寬則民慢，慢則糾之以猛。）《讀史五首》：禍患如棼絲。（隱四：猶治絲而棼之也。）明則有刑辟。（昭六：不為刑辟。）《和思?xì)w樂》：獲戾自東洛。（昭三：唯懼獲戾。）《和陽城驛》：誓心除國蠹。（襄二十二：國之蠹也。）決死犯天威。（僖九：天威不違顏咫尺。）《答桐花》：受君封植力。（昭二：宿敢不封殖此樹。）《反鮑明遠(yuǎn)白頭吟》：各有能不能。（成五：且人各有能有不能。）《青?！罚阂晦渖撑?。（襄二十四：部婁無松柏。）同儕傾寵幸。（僖二十三：晉鄭同儕。）
新樂府雜言，共50篇1329句（5）。使用典故的，共38例；其中《左傳》2例，《國語》2例，《穆天子傳》2例，《史記》7例，《漢書》5例，《后漢書》4例，《晉書》2例，《琴操》2例（其他略）。下面給出《左傳》的用例：
《時世妝》：昔聞被發(fā)伊川中，辛有見之知有戎。（僖二十二）《太行路》：豈期牛女為參商。（昭元）
使用其他書面成語的，約230例；其中《詩經(jīng)》13例，《尚書》11例，《禮記》16例，《左傳》12例，《論語》11例，《史記》20例，《后漢書》10例，漢代文（賦）17例，六朝詩22例，六朝文（賦）26例（其他略）。下面也給出《左傳》的用例：
《七德舞》（宣十二：武有七德。）豈徒耀神武。（哀二十三：非敢耀武也。）《司天臺》：下陵上替謫見天。（昭十八：于是乎下陵上替。）《捕蝗》：薦食如蠶飛似雨。（定四：以薦食上國。）《昆明春水滿》：天涯地角無禁利。（襄九：公無禁利。）《五弦彈》：融融曳曳召元氣。（隱元：其樂也融融。其樂也泄泄。）《五弦彈》：聽之不覺心平和。（昭元：慆堙心耳，乃忘平和。）《西涼伎》：犬戎日夜吞西鄙。（閔二：虢公敗犬戎于渭汭。文七：狄侵我西鄙。）《八駿圖》：由來尤物不在大。（昭二十八：夫有尤物，足以移人。）《澗底松》：老死不逢工度之。（隱十一：山有木，工則度之。）《母別子》：去年破虜新策勛。（桓二：飲至、舍爵、策勛焉。）《天可度》：唯有人心不可防。（襄三十一：人心之不同，如其面焉。）
由以上統(tǒng)計得出諷諭詩使用典故的情況：五言古詩平均每篇使用1.45個典故，平均每句使用0.32個書面成語，也就是說平均每三句就出現(xiàn)一句書面成語。新樂府雜言平均每篇使用0.76個典故，平均每句使用0.17個書面成語，也就是說平均每六句就出現(xiàn)一句書面成語。兩者相比，新樂府雜言的用典要明顯少于五言古詩，這顯示出兩類詩體的差別。如果兩者合并統(tǒng)計：諷諭詩平均每篇使用1.25個典故，平均每句使用0.27個成語，也就是說平均不到四句就出現(xiàn)一句成語?？紤]到諷諭詩中的政論部分還要以主要篇幅談?wù)摃r事，《新樂府》更有很多敘事成分，還有許多“今典”不包含在上述統(tǒng)計之內(nèi)，因而上述使用事典和語典的比例應(yīng)當(dāng)說是相當(dāng)高的。
這些典故應(yīng)該說大部分都不生僻，其含義一般也比較容易理解，但也并非全部通俗易曉，其中也有被后人誤解之例，如：
《寄唐生》：“每逢群盜息，或遇云霧披。”《唐文粹》“群盜”作“群動”。何義門校從之。顧學(xué)頡校亦從之，謂：“此用陶潛《飲酒》詩‘日入群動息’意，本集中屢見。”事實上，下句“云霧披”用謝靈運《擬魏太子鄴中集•王粲》“排霧屬圣明，披云對清朗”句意?！段倪x》李善注：“圣明、清朗，喻太祖也。王隱《晉書》曰：樂廣為尚書令，衛(wèi)瓘見而奇之，命諸子造焉，曰：每見此人，瑩然若開云霧之睹青天。阮瑀《謝太祖箋》曰：一得披玄云，望白日，唯力是視，敢有二心。”上下兩句語意相關(guān)，直言政局，與陶詩無涉。
《重賦》：“悲端與寒氣，并入鼻中辛。”“悲端”，《唐文粹》作“悲喘”，馬元調(diào)本、汪立名本從之。王汝弼《白居易選集》注“喘與氣，上下相應(yīng)成文”，釋此句為“悲哀的抽搐和外面的冷氣”。其實，“悲端”亦用前人成語。顧學(xué)頡、周汝昌《白居易詩選》已引《梁書•明山賓傳》：“追憶談緒，皆為悲端。”其例尚有謝靈運《登臨海嶠初發(fā)疆中作》：“茲情已分慮，況乃協(xié)悲端。”鮑照《還都中詩三首》之二：“夜分霜下凄，悲端出遙陸。”端原為方位詞，但表方位之義逐漸虛化，可接于表心理狀態(tài)之名詞或形容詞后，無實義。類似之例如“憂端”（杜詩“憂端齊終南”）。
《寓意詩五首》：“不如糞上英，猶有人掇之。”“糞上英”馬元調(diào)本、汪立名本作“糞土英”，誤。石崇《王明君詞》：“昔為匣中玉，今為糞上英。”白詩用之。
《秦吉了》：“亦有鸞鶴群，閑立?高如不聞。”“飏高”宋紹興本以下刊本如此，《文苑英華》作“高飏”，語意均相當(dāng)含混。唯日本神田本等古抄本作“養(yǎng)高 ”，是。此亦用成語?！度龂?bull;魏書•高柔傳》：“今公輔之臣……遂各偃息養(yǎng)高，鮮有進納。”李康《運命論》：“封己養(yǎng)高，勢動人主。”此詩所謂“鸞鶴群 ”，正喻專務(wù)自固、不任事之大臣。宋人已不明句意所出。
由于從未有人給白詩全面作注，所以潛在的誤解恐怕還會有一些。上述幾例僅僅是在對白詩進行?？睍r暴露出來的。當(dāng)然，白詩?？敝袑儆诓幻鲿r事和當(dāng)時用語習(xí)慣而致誤的例子要更多一些，但上述例子說明，即使是白詩中的典故和書面成語，嘲笑白詩“老嫗?zāi)芙?rdquo;的宋人也未必全部讀懂了

二 諷諭詩中的口語詞
另一方面需要弄清的是，諷諭詩中使用口語詞或當(dāng)時俗語的情況究竟怎樣呢？以下是在諷諭詩中出現(xiàn)的口語詞：
夜來（《觀刈麥》） 一種（《白牡丹》） 平封（《悲哉行》） 孜孜（咨咨）（2，《燕詩示劉叟》、《五弦彈》） 好去（《送王處士》）不中（《納粟》） 可能（《夏旱》） 可獨（《蝦蟆》） 呀呀（《放魚》） 隨分（《續(xù)古詩十首》） 巴籬（《買花》） 亞（《和松樹》）好是、蕟（《有木詩八首》） 不教（《上陽白發(fā)人》） 來來（《新豐折臂翁》）（《昆明春水滿》） 耳冷（《城鹽州》） 弄（《西涼伎》）趁（2，《八駿圖》、《陵園妾》） 苦（苦尋常，副詞）（《牡丹芳》） 可（可殿鋪，動詞）（《紅線毯》）將（侵將、驅(qū)將，助詞）（3，《新豐折臂翁》、《西涼伎》、《賣炭翁》） 親情（《井底引銀瓶》） 般載（《官?！罚?br/>以上計25個詞語，29個用例（6）。按篇數(shù)計，平均每六篇才出現(xiàn)一例。應(yīng)當(dāng)說，這些詞語在詩中所起的只是一種點綴作用。就這些詞語的來源看，有些已見于六朝人詩，如一種（一樣）、隨分（7）；有些屢見于白居易之前的唐人詩，如夜來、好去、亞（壓）、好是、不教、鲅鲅、苦等（8）；有些見于韓愈等同代人詩，如咨咨、呀呀（9）；還有些曾見于王梵志詩、寒山詩等通俗詩，如趁（趕）、弄（表演）（10）。還有些詞語，在白詩之后屢見于晚唐人詩，如來來（11）。余下的詞語基本上可以從其他文獻語料中找到用例（12）。只有極少數(shù)詞語，僅見于白詩，甚至意義至今不明，如平封。當(dāng)然，諷諭詩中還有大量直接來自政治和其他社會事務(wù)的專用語詞，不僅與其內(nèi)容有關(guān)，也影響到詩的語言風(fēng)格。但這些語詞與口語詞的性質(zhì)有別，其使用效果也應(yīng)另作考察?？偟膩砜?，諷諭詩使用口語詞的情況在整個唐詩中并不算突出，也不如白居易本人在其他詩作中使用得那樣普遍。由此可見，諷諭詩在語言上不但完全符合唐代文人詩的一般規(guī)范，而且應(yīng)當(dāng)說是屬于比較古典的。
三 關(guān)于白詩的“淺切”和“俗”
如果諷諭詩語言運用的情況確實如上所述，那么又如何解釋包括諷諭詩在內(nèi)的白詩在整體上被普遍認(rèn)為“淺切”、好懂的原因呢？事實上，判斷一篇作品是否好懂，口語化或近“俗”并不是最重要的、更不是唯一的標(biāo)準(zhǔn)。合于書面語規(guī)范（哪怕是章奏表狀那樣的規(guī)范）與明白好懂，也并非相互排斥。白詩的“淺切”真正來自口語成分的并不多，而是在文人書面語范疇內(nèi)、合于文人創(chuàng)作傳統(tǒng)而又經(jīng)過作者努力發(fā)揮形成的一種語言風(fēng)格。它與唐詩一貫好懂的語言風(fēng)格是一脈相承的，白居易只不過在可允許的范圍內(nèi)使這一風(fēng)格體現(xiàn)得更為充分。這種語言追求，在諷諭詩和白居易的其他創(chuàng)作如長篇歌行、律體詩中，也是基本一致的。諷諭詩只是由于完全針對政治生活，在其中更顯特殊一些。
其實，諷諭詩由于涉及很多政治事務(wù)或社會風(fēng)俗的細(xì)節(jié)，對于脫離當(dāng)時政治和社會環(huán)境的人來說，是有其特殊難懂之處的。要不然它也不會成為陳寅恪等學(xué)者研究唐代政治史時給予特別關(guān)注的對象?？梢赃@么說，諷諭詩在白居易全部創(chuàng)作中是相對難懂的，有不少細(xì)節(jié)的難點；但在文人政治詩的創(chuàng)作傳統(tǒng)中，拿它與類似的文人創(chuàng)作相比，則無論是其中的興寄體詩還是政論體詩，都是最好懂、讀者群最廣泛、最易入人心的。它難懂的原因，大多與語言無關(guān)，這里不必多說；它好懂的原因，也不在于口語化或近“俗”，而在以下幾點：
首先，諷諭詩題旨清楚，被作者以各種方式在詩中明確揭示。這是由諷諭詩的創(chuàng)作目的決定的。即便是其中采用比興寓言手法的作品，其真實旨意也沒有被有意遮蓋。對于閱讀來說，這一點是決定性的。人們閱讀作品總是從整體上著眼，題旨明確，細(xì)部即便有一些費解之處也容易被忽略。諷諭詩中唯一一篇在題旨上有爭議的，是《題海圖屏風(fēng)》。作者在題注中只給出了時間線索：“元和己丑年作。”由于傳本或刊落此注，宋人因而出現(xiàn)一些臆說。當(dāng)然這也說明，這篇興寄體作品的內(nèi)在提示不夠清楚，但這只能算是一個特例。由于題旨清楚，諷諭詩與文人興寄詩、政治詩中相當(dāng)一部分遙深惝恍、言此意彼、隱約其詞的作品區(qū)別開來，也使注家的索隱功夫無處施展，自然對它不屑一顧。
其次，合于一般書面語規(guī)范恰恰是白詩易懂的重要條件。詩由于其形式的特殊性，往往不能不裁剪自然語言，或違拗一般語言習(xí)慣。為追求“陌生化”效果，詩人往往還會進一步在語言上拆解創(chuàng)新，進行各種試驗。韓愈一派險怪詩風(fēng)，在白居易之前就在從事這種試驗。例如同樣是政治詩，題旨也基本清楚，但韓愈的《元和圣德詩》就比諷諭詩難讀得多。顯然，白居易在詩歌創(chuàng)作中有意反諸其道，向另一方向?qū)で髣?chuàng)新，句子盡可能平易，與一般書面語保持更多一致。就用典而言，諷諭詩在全部白詩中用典是比較多的，如果放到六朝詩中，或許也會遭到鐘嶸“殆同書抄”的批評。但在業(yè)已形成的文體規(guī)范和創(chuàng)作習(xí)慣下，白居易這樣做并不顯得特殊，甚至是不得不為的。然而，白詩的用典一般并未造成理解的障礙，除所用典多為所謂“易見事”外，更重要的是典故的所指在詩中都非常明確，與明喻的作用差不多。這有些類似一般文人章表書啟中的用典，只是為適應(yīng)文體和交際需要，顯示文采和學(xué)識，絕不會因用典影響意思表達(dá)（13）。相反，對某些詩人來說，用典成為一種特殊文學(xué)手段，就會借助用典有意造成意義隔斷，以致出現(xiàn)典故雖句句皆明、全篇仍不知所云的情況。另一方面，合于書面語規(guī)范當(dāng)然也意味著避免過于隨意的口語化表達(dá)，口語詞的選用應(yīng)十分慎重。具體來說，就是要選擇那些與書面表達(dá)基本一致、最容易融入書面語的詞匯和表達(dá)方式，而不是單純?yōu)樽非笮缕嫘Ч匾膺x擇那些與書面語迥然不同的詞匯和表達(dá)方式。反觀韓愈、盧仝、劉叉等人的詩中，恰恰有大量屬于后者、為求新奇而使用口語詞的例子。
再有，言事真切、議論實在則是作品獲得廣泛共鳴的內(nèi)在保證。諷諭詩所言大量時事是當(dāng)時人最為熟悉、最容易引發(fā)關(guān)注的。客觀地說，諷諭詩中寫得好、最為流行的也是一些敘事十分成功的作品，如《買花》、《上陽白發(fā)人》、《新豐折臂翁》、《縛戎人》、《賣炭翁》等。相對于敘事因素，用典與否對于作品所產(chǎn)生的影響已不是很大。此外，諷諭詩的議論十分激切，但并不高深，所言皆是世情常理。作者的議論也始終在向一般社會輿論看齊，以能代表一般輿論為目標(biāo)。諷諭詩中也有一些基于個人生活經(jīng)驗提煉出的主題，如《悲哉行》寫求仕艱辛，《井底引銀瓶》寫“淫奔”悲劇，但這些個人經(jīng)驗不僅完全可以公開，而且由于其普遍性和代表性，往往引起讀者的更多共鳴，使諷諭詩的意義遠(yuǎn)遠(yuǎn)超出了一般的諫章奏書。內(nèi)容的空洞化或私密化，思想和情感的極端個人化甚至詭異化，其實是許多作品走向晦澀的真正原因。個人化、私密化在很多情況下會真正導(dǎo)致非?，嵥闊o聊的小氣、俗氣，這種俗是語言上的任何偽裝都無法掩蓋的。相反，諷諭詩是那個時代最為公眾化的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，白居易也是最為公眾化的詩人，這種公眾化自然要尋求一種最容易被公眾接受的表達(dá)形式。這原因就不僅僅是形式的或單純文學(xué)趣味的了。
既然白詩，包括諷諭詩，如此淺切好懂，那么這是否就必然意味著宋人所謂的“俗”呢？在詩歌批評領(lǐng)域里，“俗”是一個應(yīng)用對象十分寬泛甚至隨意而且隨時間間距而變動、隨評價者的趣味和古典意識的變化而變化的負(fù)面評語。接近世情、內(nèi)容普通、情調(diào)不高的被稱為俗，新興的、特別是有民間下層背景的理所當(dāng)然地被稱為俗，使用過多、老套的形式和手法也被稱為俗。任何形式和手法，任何題材，只要在評論者看來使用不當(dāng)，太冒險或太一般，都可能被視為俗氣。鮑照曾被齊梁人視為俗，李白、杜甫也曾被宋人視為俗，其他小一些的詩人更不必說了。我們需要追問的是，白詩特別被宋人視為“俗”的確切所指和涵義何在。
我們不否認(rèn)白詩在總體上，特別是在與其他詩人（如韓愈、李賀、李商隱）對比中，具有通俗易懂的特點。就這點而言，與白居易同時的李肇所言“淺切”二字，基本反映了同時代人的看法，也大體概括了包括諷諭詩在內(nèi)的白詩的固有風(fēng)貌?！缎聵犯颉芬蔡寡?ldquo;直而切”，可見“切”的說法直接來自白居易本人。“淺”雖然非他自言，但他也確實自認(rèn)其詩不夠蘊藉，在與元稹探討中曾“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，故理太周則辭繁，意太切則言激” （《和答詩十首序》）。但這個檢討并不合白居易的藝術(shù)天性，雖然意識到了，卻不肯改轍易弦。“淺切”之中顯然“切”是基本的，貼切、真切自然不會故作高深。宋人對白詩的這一優(yōu)長其實也是有所體會的，所謂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”（張戒《歲寒堂詩話》），便講出了這層含義。如果對這一觀點再稍作延伸，不難聯(lián)想到，王國維所謂“隔與不隔”的理論應(yīng)當(dāng)就淵源于“切”，即劉勰所言“切情”、“切至”，白居易和李肇所言“直切”、“淺切”。王氏推尊“《長恨歌》之壯采”，稱“大家之作，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，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，其詞脫口而出，無矯揉妝束之態(tài)”（《人間詞話》五七、五六），足以看出他取鑒的對象和標(biāo)準(zhǔn)。也正是這種“切”的優(yōu)點使然，盡管有很多“俗”的貶抑，為白詩贏得了很多內(nèi)行和廣大讀者的知賞。
但宋人最終用“俗”替換了“淺切”之評，這種替換不僅僅是以偏概全，而且按照他們的思路進行了風(fēng)格概念的置換。這其中主要是崇雅和蘊藉的藝術(shù)標(biāo)準(zhǔn)在起作用。他們在潛意識中以為雅必蘊藉，與蘊藉相對的淺切自然就是俗。白居易與其他大詩人例如被宋人特別推崇的陶淵明的區(qū)別，其實主要是白居易本人也不諱言的“ 繁”。繁是切的可能結(jié)果之一，所以白居易為求切而不避繁（當(dāng)然，繁也可能并非出于求切，而是出于求變異、求刺激、求饜足，此當(dāng)別論）。淺則是切的可能前提之一，在白居易看來實屬當(dāng)然，所以他根本不對這一點進行辯解，從沒有說過自己的詩不淺。淺而切，何嘗不是深入呢？不是淺薄而是易解、易入人心意義上的淺，至少自鐘嶸以來就被標(biāo)舉為詩之第一義。被宋人推崇的陶淵明，其實也完全符合這一標(biāo)準(zhǔn)。另外，唐詩中其他類似的“俗”，甚至包括王梵志詩、寒山詩這種真正的俗體，一半由于理解間距的存在，一半由于宋人的特殊審美嗜好，反而在“以俗為雅”之類的說法中有了雅的涵義。由此可見，從審美角度來看，宋人最不滿意于白詩的，是它的繁，不夠蘊藉。繁與諷諭詩中過于激切的政治批評相結(jié)合，或與感傷詩和排律中過于具體、近褻的世情描寫相結(jié)合，在宋人看來既不蘊藉，也有違溫柔敦厚的詩教，才是他們貶斥白詩的主要理由。盡管“淺切”是比較符合白詩風(fēng)貌的評語，但對宋人來說，卻不足以將白居易與他們所推崇的其他一些詩人區(qū)別開來，所以必須換用一個較為寬泛模糊的“俗”的概念，將白歸入其中。就拿蘇軾本人來說，其實對陶、白為人都心有所契，對其詩亦有所取，但他既做不到陶詩那樣樸質(zhì)，只能時時警惕不要像白詩那樣流易。于是，蘊藉的陶被奉為雅之極詣，繁的白卻成了俗的標(biāo)本。
然而，一旦把俗的標(biāo)簽給了白居易，一方面俗的所指相對縮小，其他詩人與白居易相比，即便同樣淺切易懂，同樣有某些俗的特征，但只要在蘊藉程度、鋪張程度上有所區(qū)別，就不再被目為俗。另一方面，白詩的其他特點乃至實際面貌都被一個俗字弄模糊了，俗的具體所指當(dāng)然也就含混不清。于是，這種俗被漫畫化、老嫗?zāi)芙獾墓适卤欢抛鰜硪簿筒蛔銥槠媪恕?
［作者簡介］謝思煒，1954年生。1996年畢業(yè)于北京師范大學(xué)中文系，獲博士學(xué)位，現(xiàn)為清華大學(xué)中文系教授。發(fā)表過專著《白居易集綜論》等。

注釋：
1《白氏文集》卷三、四卷題形式為“新樂府雜言”，見于日本神田本等古抄本，宋紹興本以下各種刊本均將“新樂府”三字單獨提出作為組詩名稱。參見太田次男、小林芳規(guī)《神田本白氏文集研究》研究篇（勉誠社1982年版）。本文所引白居易詩文基本以宋紹興本為據(jù)，可參考顧學(xué)頡標(biāo)點本《白居易集》（中華書局1979年版），但個別地方參照其他版本有所校正，不一一說明。
2這種規(guī)范的基本要求之一，就是臣下對主上必須恭敬，行文必須典雅。反過來，主上對臣下倒可以隨意，不避俚俗，才真是“老嫗?zāi)芙?rdquo;?！短拼笤t令集》、《唐書》中的正式文書不能說明問題，下面一例是唐德宗的親筆詔書：“予嘗于渾氏見德宗所賜詔書、金鉞，雜詔數(shù)命，其二奉天詔也，一曰：‘今賜卿劍一口，上至天，下至泉，將軍裁之。’一曰：‘ 今賜卿筆一管，空名補牒一千紙。有立功將士，可隨大小書給，不必中復(fù)。如有急，令馬希倩奏來。朕今與卿訣矣。’”（《畫墁錄》）歷朝皇帝批書大多類似，至清廷諸帝不過呈每下愈況之勢。
3日本神田本《新樂府序》“質(zhì)而徑”作“質(zhì)而俚”，如確實可據(jù)，則似有意反諸舊說。但果真如此，則與傳統(tǒng)說法背離過甚，而且也不符合《新樂府》的創(chuàng)作實際。“俗”在某種情況下還可能被承認(rèn)為一種合理的文學(xué)追求，如《文心雕龍•通變》所謂“隱括乎雅俗之際”，而“俚”從來沒有被作為正面的批評概念使用過。在白居易之前和之后都是如此。
4運用成語只能給出一個約數(shù)，是因為很多用例不夠典型，其文獻來源也可能不止一個。一般原則是，句意綜合了不同來源、不同涵義的，應(yīng)分別計算;此外則只取最早的文獻來源。但時代越靠后，語源有時越難準(zhǔn)確判斷。
5 從句意的完整性和容量考慮，雜言詩五字句以下的句數(shù)統(tǒng)計原則是：三字句凡雙句并行者計為一句，如“古冢狐，妖且老，化為婦人顏色好”，共計為兩句;三字句單起亦計為一句，如“隋堤柳，歲久年深盡衰朽”，共計為兩句。至于“君不見”、“又不見”等歌行慣用句式，雖可點斷，均不視為獨立句。
6這里的統(tǒng)計可能稍嚴(yán)，有些語詞并沒有歸入，例如“爺娘”（《新豐折臂翁》）。盡管這個詞原來可能是一個口語詞，但《新豐折臂翁》明顯是對杜甫《兵車行》的仿寫，而杜甫在《兵車行》中使用“爺娘”這個詞時特意注出“古樂府云：不聞爺娘喚女聲”，所以白居易很可能是把它當(dāng)作古典來使用的。
7蕭綱《詠美人觀畫》：“分明凈眉眼，一種細(xì)腰身。”蕭衍《會三教詩》：“大椿徑億尺，小草裁云萌。大云降大雨，隨分各受榮。”
8 孟浩然《春曉》：“夜來風(fēng)雨聲，花落知多少。”高適《送楊山人歸嵩陽》：“山人好去嵩陽路，惟余眷眷長相憶。”杜審言《都尉山亭》：“葉疏荷已晚，枝亞果新肥。”杜甫《入宅三首》：“春酒漸多添，花亞欲移竹。”韓《送客水路歸陜》：“好是吾賢佳賞地，行逢三月會連沙。”王昌齡《出塞》：“但使龍城飛將在，不教胡馬度陰山。”杜甫《觀打魚歌》：“綿州江水之東津，魴魚??色勝銀。”《寒山詩注》一八六首：“買肉血??，買魚跳??。”杜甫《戲贈閿鄉(xiāng)秦少公短歌》：“今日時清兩京道，相逢苦覺人情好。”
9韓愈《嗟哉董生行》：“父母不凄凄，妻子不咨咨。”韓愈《月蝕詩效玉川子作》：“東方青色龍，牙角何呀呀。”劉叉《冰柱》：“反令井蛙壁蟲變?nèi)菀?，背人縮首競呀呀。”
10《寒山詩注》?三三首：“昨朝曾趁卻，今日又纏身。”一四八首：“南見驅(qū)歸北，西逢趁向東。”杜甫《重過何氏五首》：“花妥鶯梢蝶，溪喧獺趁魚。”《寒山詩注》二九?首：“但看木傀儡，弄了一場困。”
11段成式《戲高侍御七首》：“青琴仙子長教示，自小來來號阿珍。”皮日休《病中抒情寄上崔諫議》：“十日來來曠奉公，閉門無事忌春風(fēng)。”
12 不中，不合?！短綇V記》卷二三二《李德?！罚?ldquo;匠料之微失，厚薄不中。”可能，豈能?！短綇V記》卷三三一《李霸》：“謝諸君，可能不惠涓滴乎?”可獨，可亦豈義。巴籬，籬笆?！洱R民要術(shù)•園籬》：“剝必留距，剝訖，即編為巴籬。”耳冷，猶言耳生。《太平廣記》卷二六四《孟弘微》：“朕耳冷，不知有卿。”可，遍，滿。《酉陽雜俎》前集卷八黥：“又有王力奴，以錢五千召札公，可胸腹為山、亭院、池榭、草木、鳥獸。”親情，親戚?！短綇V記》卷一八四《汝州衣冠》：“某家不共軒冕家作親情。”般載，裝載運輸。《舊唐書•食貨志》：“般載停滯，備極艱辛。”
13舊時文人用典有所謂“問則不知，用則不錯”之說，即是說因用典已成為一種習(xí)慣，對典故所出和具體解釋都可能不甚了然，但卻并不妨礙使用。也有很多文人甚至包括一流詩人，因此而不免誤用典。在這種情況下，倒是反過來可以根據(jù)言事語境猜出典故之意。